沧灵

嘿,你这个迷人的小家伙

风起于1980 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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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704的小张搬走了,用时下时髦的词来说叫下海。自从那位老人说出惊天动地的四个字后,几年时间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,站在岸上的人眼见先试水的吃到了肉,就再也坐不住了,扑通扑通往海里跳,小张便是其中之一。


临走时,小张留下些带不走的东西,供爱呀河小区的邻居们挑拣,纪勇涛下班回家的晚,正好碰上赵红提着一个高压锅和一桶菜籽油喜滋滋的回家。小张对纪勇涛说,


“勇哥,你要有看得上的就拿回去,都是新的。”


纪勇涛没跟他客气,逡巡了一圈,视线停留在一张单人床上。


那是一张红色木质的单人床,大约一米二宽,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味。纪勇涛打眼一量就确定,这张床放在客厅里头正合适。


楚稼君下晚自习回家,发现客厅的沙发被挪到了阳台上,原来放沙发的位置赫然安置着一张单人床。


楚稼君:“勇哥,你买的?”


纪勇涛:“不是,隔壁小张搬家,带不走,我就要了。”


楚稼君:“要这玩意儿干嘛?”


纪勇涛:“天马上就热了,我收拾出来,你还是睡卧室,我来睡客厅。”


楚稼君急了:“你睡客厅干嘛呢,咱俩这些年睡一起不都好好的吗?”


纪勇涛:“什么好好的,你现在一米八大小伙子,天天睡觉把我挤到床边,有时候打呼还磨牙,我都让你挤下床几次了。”


楚稼君口气柔软几分:“那我以后不睡那么死了,不挤你也不打呼磨牙行不行。”


纪勇涛看他可怜,想摸摸他脑袋,可抬起手来才注意到这小子已经和他差不多一边高了,只得悻悻地收回手,


“小楚,你都十七了,咱们俩大男人睡一块儿让人笑话。”


“谁笑话?”


“不是谁,就,就他们。”


“他们是谁?”


“所有人。”


“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睡一块儿?”纪勇涛怀疑自己看错了,楚稼君说到这句话时,眼中好像有精光闪过。


“想什么呢,让人知道得以为你有病。”


“我有病。”楚稼君可怜巴巴的。


“什么病?”


“不和你睡一张床就睡不着的病。”


“去去去,把褥子给我抱过来。”


实际上,纪勇涛分床睡的心思已经有段时间了。他今年三十了,楚稼君也十七岁了,过去他打定主意不结婚,再加上小楚是他带大的,男人间也不用搞男女有别那套,两人一直睡一张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。直到最近上门找楚稼君借书,借笔记的女同学越来越多,他才一点点咂摸出味儿来。小楚长大了,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边,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小豆芽菜了,他不能再用过去对待小孩儿的态度来对待他。


就在前两天清晨,纪勇涛在半睡半醒间,感觉腰后边竟像是被一把枪顶住,吓得他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。等他彻底清醒,看清身后紧紧贴着的楚稼君后,霎时间老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。第一个想法就是,他得赶紧再添置一张床。


是他疏忽了,小楚已经长成了大人,就算为着他着想,纪勇涛也必须再弄张床。


纪勇涛心中这许多想法,楚稼君当然是不知道的。他一晚上上了三四次厕所,来客厅喝了五六次水,磨磨蹭蹭的不肯睡觉。


楚稼君:“勇哥,我一个人睡不着。”


纪勇涛:“我就在客厅,陪着你呢,啊。”


楚稼君:“还是睡不着,都影响我明天学习。”


纪勇涛无奈:“怎么,难道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啊?都多大的人了。”


楚稼君逮到字眼:“哪儿大?”


纪勇涛先是一愣,接着失笑:“?哪儿都大行了吧,你小子!这话不敢和女同学说啊,人家告你耍流氓。”


楚稼君:“那我搬到客厅和你一块儿睡。”


纪勇涛:“我这单人床你怎么睡。行了,你乖乖进去睡觉,眼一闭再一睁就是新的一天了。”


一番折腾下来,两人都是疲惫不堪,最后楚稼君用哀怨的眼神瞪了一眼纪勇涛,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。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,楚稼君在卧室里辗转反侧,床架子发出的吱呀声透过薄薄的墙壁,传到另一面的纪勇涛耳朵里,像是一声声无言的叹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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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纪勇涛顶着两乌眼青去局里,老于着急来叫他,


“宇队找你,快去!”


“什么事这么急?”


“不知道,好像是Z州那边发来的协查通报。”


刑侦大队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两个陌生人。


李宇:“这是Z州警局的王同志,这是协助调查的陈同志,这是我们刑侦大队的纪同志。王同志请你介绍一下情况。”


王建国:“那我介绍一下。我是Z州警局刑侦大队队长王建国,这位是Z州平阳县厉村的老师陈为民。我们这次来,是为了一起人口拐卖案。”


王建国操着浓厚口音的普通话,艰难的介绍着案情。


Z州地处偏远,经济落后,一直以来都是人口拐卖的重灾区。前段时间,他们端掉了一个赌博窝点,顺着线索摸下去,竟然意外抓获了一名潜逃多年的人贩子。此人曾经在当地地下赌会里放水,那些还不起赌债的人,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抵给他们,用他自己的话说,大“货”小“货”都有,已经记不清到底经手过多少“货”了。


王建国:“这位陈同志就是看了我们放出的告示,来提供消息的。”


一旁的陈为民整理了下衣摆站了起来。


“警察同志啊,我叫陈为民,是厉村的老师,也是村里的代笔人。我们村都是盐碱地,收成不好,年轻人娶不起媳妇养不起娃,都上外地讨生活去了,所以村子里的小娃少,我又是老师,对小娃们格外留意些。”


陈为民缓缓打开了话匣子。


“大约十年前吧,我们村有户人家的男人,欠了县里地下赌会的钱,跑了。讨债的人就上他家里去,本来是想抢点鸡鸭,谁知道他老婆不肯,被他们打死了。这种事,那年月在我们那里很常见的,他们家就剩一个小娃,大概就七八岁?我记不清了,总之,被那些人扣了下来。再后面的事我也是听人说的,那家男人把小娃抵给赌会,赌会又把小娃卖了,真的是,造孽哟。”


纪勇涛转向李宇,用探询的眼神示意。


李宇:“陈同志说,这个小孩儿,叫楚稼君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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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是坐客运火车到Z市,再转货运火车到平阳县,最后换成小车进山,即便是日夜兼程也花了八天八夜的时间。


楚稼君站在一处勉强能称之为建筑物的草棚前,努力的辨认着还未坍塌的一半,似乎想要在其中寻找出一丝昔日熟悉的痕迹。


然而过了半晌,他回过头来望着纪勇涛,脸上却是一片茫然。


“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”


纪勇涛没说什么,上前揽住他,带着他去了村口的一处荒地前。山村被一整片灰雾缭绕着,不见阳光。这里的土质也偏碱,从田埂间走过,两侧零星稀疏的作物倒伏在地,叶子呈现发灰的焦黄。一路行来,小道旁破败的木屋里,偶尔会探出三两张麻木而又好奇的脸孔,发现被他们察觉后,赶忙缩回屋内。向导解释,他们都知道赌会被端掉了,这段时间常有回来寻亲的。


而他们要寻的亲,正孤零零的立在村头的荒地上——两个没有立碑的土包。楚家女人被打后,有人帮忙把门板卸了下来,她就躺在上面,挨了三日才咽气。楚家男人嘛,卖了儿子后又潇洒了段时日,后面喝大酒喝死了。他们赤条条的来,又孑然一身的走,除了这两座坟,竟是什么也没留下。


纪勇涛让其他人去车上等着,他不说话,只在一旁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。时值初夏,空气中已经开始有燥热的气息,楚稼君默默地在坟前呆立了一会儿,两只大眼睛从这一个土包扫到另一个土包。他伸出手想摸摸上面的泥土,却又在即将触及之际缩了回来。


后视镜里,厉村的身影越来越小,拐过这个弯后就再也看不见了。楚稼君转过头来,把脑袋靠在车窗上,闭上眼睛养神,没一会儿,纪勇涛把人拉过来靠在他肩膀上,把外套脱下来将楚稼君罩头盖住。向导问,小楚怎么了?晕车吗?


纪勇涛没回答他,手掌轻柔的拍着楚稼君的背,感受着他身体轻微的颤抖,外套上很快濡湿了一片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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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宇的升职任命终于是在夏天结束前下来了。击毙悍匪李大鹏,荣立集体二等功,就算不靠他老丈人的面子,他也给自己挣了一份好前程。


可现在有一个问题,他升上去了,那刑侦大队队长的位置要交给谁呢?


其实全局的人心里都有数,竞争人选无非两个,纪勇涛和刘纬德。纪勇涛能力强,在击毙李大鹏解救人质楚稼君的行动中居功至伟,可惜受了伤可能影响以后的工作。而刘纬德虽然能力不如纪勇涛,但资历更深,关键还更会做人。


到底会是谁呢?局里上下讳莫如深,却又在抽烟倒茶的间隙,用暗号般的只言片语交换着情报。


纪勇涛没工夫搭理这些暧昧不明的眼神,他着急去楚稼君学校——楚稼君和同学打架了。


办公室内,班主任沉着一张脸,口气严厉,


“纪同志,楚稼君这次是太不像话了,才开学多久啊,竟然就在学校里头殴打同学!”


纪勇涛看一眼楚稼君:“胡老师,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,小楚他好几年没打过架了。”


“纪同志,我理解你对你表弟的关爱,可你要知道,溺爱是害不是爱!他打架是被同学们当场制止的,喏,肖卫东你来讲讲是怎么回事。”


站在楚稼君旁边的肖卫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嘴唇破了一块儿肿的老高,话都说不利索,


“胡老师,是这样的,我看,我看楚稼君老和杨梅在一起讨论学习,就想和他俩一块儿学习。谁知道,谁知道我一过去他俩就走开了,就像不想带我似的。我开玩笑说你俩老凑一块儿是要搞,搞对象呢,楚稼君,他就打人!”


楚稼君:“你再胡说八道,我还打你!”


胡老师:“你看看纪同志,楚稼君这简直就是冥顽不宁!我是教不了了,你领回家教育吧!”


回爱呀河小区的路上,楚稼君始终落后纪勇涛两步,纪勇涛一回头,就见他装模作样的看周边风景,不禁又好气又好笑,胸中仅有的两分怨气也化为了乌有。


“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,说说吧,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
“没什么,就是,肖卫东喜欢杨梅,杨梅,杨梅她喜欢我。那孙子……”


“嗯?!”


“就肖卫东,他造我俩的谣,说我俩搞对象,我就揍他。”


纪勇涛挑挑眉毛:“那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女同学?”


楚稼君摇一摇头:“不喜欢。”


“眼光够高的啊,那你有喜欢的女同学吗?”


“没有。”


“对的,你现在还小,不懂什么叫爱,等考上大学再认真谈也不迟。”


夕阳下,爱呀河河堤上的柳梢随微风轻轻飞舞着,楚稼君的影子被拉得修长,他定定的看向纪勇涛:“我不谈勇哥,考上大学我也不谈。”


纪勇涛笑了:“你不结婚啊。”


“不跟你结,那就不婚啊。”


你这话说出去,会被人当成有病的。”


楚稼君笑笑:“是吗,那就当我有病吧。”


哐当,纪勇涛的心脏突然慢了一拍,他大脑里灵光乍现般的闪过一个念头,却又快的来不及抓住,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一直以来忽视了什么……


一周后,纪勇涛和刘纬德的最新任命下来了,原有的刑侦大队被一分为二,纪勇涛任一队队长,刘纬德任二队队长,算是皆大欢喜。任命下来那天,纪勇涛和刘纬德一块儿回的家,亲眼见着平日里泼辣厉害的刘纬德媳妇儿,挺着大肚子在门口迎接他,口气温柔的吓人,像是电视里演的日本女人,腻歪得纪勇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
局里人起哄,让纪勇涛和刘纬德请大家在警局外的店里吃涮羊肉。一群糙老爷们饭没吃多少,酒瓶子倒是吹了一地,说笑划拳不亦乐乎。


纪勇涛想起704刚搬来的小吴是今年从警校毕业的,于是提起酒瓶坐到他身边,


“小吴,我年纪大了点,不太能跟上你们年轻人的思想,有个事儿想问问你,你帮我参谋参谋。”


“勇哥你真是太客气了,什么事儿你招呼呗。”


“我表弟,就是小楚你见过的。他家庭特殊,是我从小带大的,可我一个单身汉哪懂该怎么教育小孩儿。前段时间他突然说什么,以后不搞对象不结婚,你帮我参谋参谋,他为什么这么说呢?”


小吴摸摸下巴:“勇哥,小楚他父母亲感情好吗?”


“不知道,应该不怎么好。”


“那他身边有没有什么亲戚夫妻感情比较好的呢?”


“……”


“那,那咱们就说你吧,你是他最亲近的人,你和嫂子感情应该很好吧。”


“我没结婚。”


小吴傻眼了:“不好意思啊勇哥,我才来不了解情况。”


纪勇涛摆摆手:“没事儿,我没打算结婚,这事儿局里人都知道。”


“哎呀妈呀!”小吴一拍大腿:“这就对了!勇哥,我在警校听过一个,从国外回来的研究犯罪心理学的教授的讲座。他说一个人长大后的想法行为,很大概率会受到从小长大的环境影响。小楚从小身边没有一个成年人的婚姻是美好的,就连和他最亲近的你也不想结婚,他当然也不会想要结婚啊!”


纪勇涛一愣,随即眉毛皱在一起,一言不发。




-TBC-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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